同一

    

同一



    ——————————————第13年—————————————

    “咔哒”、“咔哒”、“咔哒”,敲键盘的手指硬是敲出了电视剧上捻着小胡子的精明掌柜拨串珠算盘的气势来,玩家一挥舞大砍刀对着boss打出好几次暴击,玩家二刮空技能栏远程向boss持续攻击,眼见屏幕上方正中央最长的血条在炸烟花般绚丽的特效里逐渐缩短,心都跟着澎湃起来。

    多次经历在boss狞笑里失败后,孜孜不倦地接任务、加经验升级、强化技能、打扫荡集材料、分析战术,就是为了——

    最后一击!

    Boss发出尖锐嘶鸣,在慢放的镜头倒下、消失、撒了一地装备,最终画面定格于“闯关成功”四个金色狂放体大字。

    “成功啦!”许一零和许穆玖击了个掌。

    “咳咳!”——母亲的声音。

    心下一惊,梦醒一般。

    穆丽菁倚在门边清了清嗓子,提醒打游戏打得正在兴头上的两个人适可而止,“只准玩半个小时。”

    “一人半个小时吗?”

    许一零刚回答出这句话便来不及后悔了。

    “不准讨价还价。”母亲的声音斩钉截铁,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许一零知道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事上和母亲抠字眼抖机灵,游戏胜利的喜悦让她一时得意忘形了。

    “我没有。”许一零低头,食指绞住衣角,小声嗫嚅。

    许穆玖轻拍了一下许一零的手背,转过头回答,“我们再玩一会儿就关,”接着若无其事地点开了道具栏查看新装备的属性。

    穆丽菁后悔买电脑回家了。当初的一腔热情不过是冲着不想被同事嘲讽跟不上时代罢了。

    如果早让她知道电脑对许穆玖许一零的吸引力如此之大,哪怕得每天被嘲讽她也不会去买。

    他们要是真的控制不了游玩时长的话,或许她得考虑给电脑设置密码了,要么干脆把电脑卖了或者送人,一劳永逸。

    正这么想着,穆丽菁看见重新沉浸在游戏世界的两个孩子,另一个想法又冒了出来:他们已经尝到电脑的甜头了,突然间失去会不会让电脑对他们的吸引力变本加厉呢?万一他们背着她去网吧玩岂不是更糟糕吗?

    两个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这很糟。

    而且,穆丽菁发现自己和他们之前似乎存在隔膜。

    明明他们每天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他们大多数行动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自己和他们却好像不在一个世界。

    她想过了解他们,但她的生活总是被各种琐事困扰,她本就力不从心。

    他们有什么事都不大愿意主动和她说,除非他们闯了祸,她才能从老师或者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他们的另一面言行。

    自从意识到他们会撒谎和隐藏之后,她烦闷了很久,生怕他们背地里接触什么不良的事物。

    后来,她试着去通过翻他们的东西这种委婉的方式来了解他们。

    一开始其实是很顺利且很有效的。她曾经就通过这种方法成功掐掉了许一零早恋的苗头。可渐渐地,他们开始极力反对她的这种方式,大吵大闹着要“个人空间”。

    她觉得岂有此理。

    她的身份是给了他们一切的家长,她的目的是防止他们走歪路,她的方式如此高效,没有哪一点是错的。

    他们在学校里读书学习,那么多好的不学,最后就学了这些忤逆家长的东西回来?

    他们是她生的,他们几斤几两她清楚得很,有什么必要跟她强调“个人空间”?她又不稀罕。

    再者,他们口中的“个人空间”无非就是他们的那些不入流的爱好。她融入不了他们的爱好。在她看来,他们的爱好肤浅、浮躁,充斥着不思进取和无病呻吟的气氛,不仅对学习毫无益处,反而有很大弊端。

    说到底,她瞧不起他们消磨意志的爱好,更不想听他们嘴里那些不知所谓的词汇。通过了解他们的爱好来了解他们,这对她来说就像强逼她吃不喜欢吃的菜。

    她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可她问过自己周围有孩子的同事朋友,大家向她表示这是正常现象。

    这或许是必然存在的代沟,再反观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不过尔尔,穆丽菁突然感到安慰许多。

    起码她做家长不像她的父母,她还会为自己的每一个孩子的未来打算。而且,她对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生经验很有信心,只要大方向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就不会出什么乱子。

    即使知道贪玩是孩子的天性,也不能任其肆虐毁了学业。穆丽菁怀着坚定的使命感,免不了要在各种场合提醒两句,比如吃饭的时候。

    “大玖,你明年就要中考了,中考不是小事,由不得你后悔,时间就是分数,你现在少玩一会儿到时候就能多考几分。”

    “嗯,我知道。”许穆玖答应地很认真,也很干脆,干脆得让人怀疑他刚才根本没有在听。

    “零零,”穆丽菁转头望着许一零。

    许一零顿了一下,紧接着继续扒饭。

    “马上这学期就要结束了,再过完暑假,你也是个初中生了。初中和小学不同,初中是人生重要的节点,需要万分注意,你要比小学的时候更努力,不要总想着玩。”

    穆丽菁语重心长地教导,许一零没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点头,紧张得只知道扒饭忘了吃菜。

    饭桌的气氛低沉,许穆玖和许一零兴致缺缺的样子让她有点恼火。

    学习是为了谁?最后受益的人不是他们吗?

    很快她便压制下自己的怒火,深呼吸一口气。

    点到为止,来日方长。

    她放弃了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问道:

    “对了,家里我刚买的空心菜怎么没了,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吗?”

    “呃......许一零她......”许穆玖犹豫着开口,“她教我做菜的。”

    五年级之后,许一零经常在厨房帮穆丽菁的忙,穆丽菁逐渐放心她动厨房里的工具了。

    穆丽菁买了本家常菜谱,许一零看完课外书之后就会随手翻开菜谱看。

    偶然一次机会,穆丽菁不在家,许一零尝试自己做了一道,结果令她大为惊喜——她发现自己竟然比想象中做得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从做菜当中找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新的帮她摆脱枯燥生活的愉悦。

    这种满足和愉悦感是什么都代替不了的。于是她宛如饿狼扑食,拼命从中汲取自己匮乏已久且梦寐以求的自信,那段时间甚至到了入迷的地步。

    她的课余生活又增加了一个可以自豪地娓娓道来的技能,无论谁让她展示,她都会不厌其烦地展示。她厨艺进步很快,如今已经熟练得可以教许穆玖了,就连一向吝啬夸奖的母亲都不得不承认她在厨艺方面的巨大进步。

    “什么!”穆丽菁扶额,她忽然意识到,电脑可能不是他们学业路上最大的阻碍,即使没有电脑,他们也能找到别的东西可玩。

    “那菜呢?”

    “失败了,扔掉了。”许穆玖尝过一口,那空心菜咸得可以和小时候家里过年坛子里刚腌完的咸菜比一比了。

    “其实也还好,他学得挺快的,没有大问题。”一旁的许一零倒是很开心,许穆玖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只能向她求助的样子可以让她记上好久。

    只可惜那道菜最后确实难以下咽,太咸了。她本来以为凭许穆玖这样平时比较内敛谨慎的性子,做出来的菜会是清淡的,没想到他在放盐的时候那么豪迈,很像他在玩游戏时候挥刀的状态——简直是在报复。

    气氛活跃了不少,穆丽菁看着窘迫的儿子和忍俊不禁的女儿,嗔怪道:

    “小兔崽子皮得要死......”

    晚饭后,许穆玖进房间做起了试卷。

    一小叠整齐的A4纸上印着精选综合题集,这题集还是许穆玖用游戏点卡从关系不错的学委那里要来的珍藏题集。

    许穆玖最近挑战重重。班主任搞了个期末考试个人成绩PK赛制。许穆玖接到了挑战书,其中最具挑战力的那一位顾同学在初二上学期的时候还只是班上成绩在中等偏后的学生,也许是迫于压力,初二寒假过后、这学期开始,他的成绩就冲得特别猛,上升速度令人侧目,第一次月考成了黑马,压下很多同学。他早在期中考试的时候就盯上许穆玖了,月考的时候差一点追平,期末考试前他铆足了劲要和许穆玖较量。

    母亲也知道班主任搞了这个PK,到时候成绩一出,她少不了问东问西的。

    虽然很不喜欢母亲唠叨,但许穆玖也明白学习的重要,不敢怠慢。

    学习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不能算是一件趣事,对于许穆玖来说也是一样。

    南路中学分重点班和普通班,一般情况下每一届一班二班三班属于重点班,里面的学生是学校重点培养冲刺好高中的种子选手。

    许穆玖有幸在初一的时候体验过一年重点班的滋味。重点班要求高、教学严厉、竞争激烈。学校每年都有分班考试,他当初是擦边进了重点班。对他来说,不被淘汰、在重点班待下去就已经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了,但这件事他没做好,初二他就被重点班淘汰了。

    他知道,自己绝不是那种顶尖聪明的人,没有记忆力超群的大脑,没有一点就通的悟性,也没有与生俱来的特殊天赋。粗心、愚昧、懒惰造成的思维误区是家常便饭。

    对母亲训斥的习惯性恐惧、偶尔莫名其妙不服气的驱使下对自己的鞭策练习和繁密的补习班行程只能造就现在这个水平的成绩。

    除了感兴趣的学科,学习其他学科会让他感到委屈、辛苦,但他只是受着,很少跟别人抱怨,本来在别人面前习惯寡言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抱怨,尤其是在面对母亲的时候。

    母亲就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尽全力争取资源培养孩子。即便她给的很多都不是许穆玖想要的,许穆玖也认识到自己欠了她很多。他倒是想劝母亲不要在他身上投入太多,甚至想逆反地直言投入了也不一定有用,可他大概率会被如此回复:

    “我都是为你好,一个学生不想学习想干嘛?”

    每一次取得优秀的成绩,许穆玖的心里除了为自己感到自豪,还会有“终于又还了一点债”这样的想法。

    他清楚母亲在自己身上投入是想看见优秀的成绩,所以他必须用优秀的成绩回报她。他心里一直有一本账,那本账每天都在记录,记着他欠她的和还她的。他知道,如果他不能把欠母亲的还清的话,他就永远也不能安心地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一旦他的所作所为违背了她的意愿,她就有充分的理由让他回到他该待的位置继续努力。

    值得庆幸的是,他目前想做的事不大违背她的意愿,虽然他有时会不自在,但他们基本相安无事。

    其实,谈到喜欢做的事,他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真正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除了追求“自由”,还想追求其他什么。他只模糊地感觉到,他不想让自己像一个被锁在笼子里的人,不想让自己的眼睛和大脑存活在一个不够开阔明朗的封闭茧房里。

    他想出去看看,想去了解容纳他这个生命的空间里存在的另一些东西,以此来证明他自己的存在也是鲜活的、流动的,至于那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他还不清楚。他没有评价那些东西的勇气,也没有改变那些东西的意愿,他仅仅想目睹和聆听,那肯定比书本上的震撼。

    与此同时,他心里的声音还告诉他,他是个容易沉溺安逸的人,确切的安定让他定心凝神,让他有安全感。

    生活的每一次变动都是未测的风云、涌动的潮汐和即将抵达的暗礁群,对眷恋安逸的人来说,每一点异动都会让他们焦虑万分、痛苦难捱,成为惊弓之鸟。

    他不是了无牵挂,他还没有完成学业,还需要金钱和时间去支持他的愿望。他现在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而空闲时间的他拥有的精力似乎只够他在目前这一小块地方消遣,与其走出家门、面对林城范围内的社交琐事,还不如待在家里。

    所以一切都没有变。他需要学习、完成家长的期望,进行小范围的娱乐,其他的,只能以后再说。即使以后真的有机会出去看看,他也不想身边有很多人。在其他人看来,他或许是个永远不爱见光的家伙。

    不过多久,许一零也要上初中了,母亲最近开始把目光转移到她身上了。许穆玖察觉到这一点时,他打心底为许一零即将面对如此新生活表示同情。

    正是因为他自己经历过这种生活,所以他知道这样的生活有多枯燥压抑。他在网上看见过一些毕业生对在读生的留言,打趣里颇有“隔岸观火”的意味。

    许一零比他晚两年接触这样的生活,也就意味着她比他晚两年脱离苦海,想到这,他完全没有“隔岸观火”的快乐。

    他和许一零之间哪有“隔岸”的说法?

    他还记得自己在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因为没考好被母亲训斥,即将升小学的许一零对他说过类似共同承担的话,那时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可如今,他已拿不准自己到底希不希望许一零现在仍然保持这样的想法。他希望许一零步入初中的勇气来源于她的坚强和对她自己未来的追求而不是与他有关,同时,他还害怕彼此的依赖在她学会坚强的路上被她视为累赘般的存在,从而被她割弃。

    许穆玖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来的人脚步很轻,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许一零。

    “啊——张嘴。”一块小饼干被送到许穆玖唇边。

    他咬住饼干。

    一股熟悉的酸味突然袭上舌尖,他忍不住皱了眉,意识到异样的时候已经嚼了两口,醋的气味直冲鼻腔,让大脑瞬间清醒。

    他不好直接吐掉,只能鼓嘴含着饼干,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盯着身旁愉悦的“罪魁祸首”。

    “我刷了白醋。”

    许一零当然知道醋不是这么吃的,她只是想捉弄一下许穆玖。

    许穆玖也不在意,反正他习惯了,而且他知道自己早晚有机会“报复”回去。比如像上次那样,把游戏界面关闭之后骗她没有存档。

    他们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年,谁也没跟谁见外。也正是因为这份不见外,所以在家里,他们性格里恶劣的成分在彼此面前展现得最为生动尽兴。

    许穆玖最终还是把醋饼干艰难地咽了下去。

    “再来一块吗?”

    “不了。”许穆玖连忙躲开,头摇得像拨浪鼓。

    “只有那一块放了醋,其他都是牛奶的。”许一零自己捏了一块放进嘴里,把饼干袋子放在桌上。

    许穆玖又吃了一块。

    兴许是刚才醋味太重,把奶味盖住了,他吃的第二块没什么味道。

    “许一零!”穆丽菁突然打开房门朝里面望了一眼,“别打扰你哥学习。”

    “我没有打扰,我就是想看看初中生是怎么学习的。”

    “净编瞎话。”穆丽菁皱紧眉头,威胁道,“这么好学,不如让我给你报个衔接班?”

    “好啊。”许一零故作乖巧地笑了笑。

    “我尽快给你报。”许一零的回答正合穆丽菁的心意,她关上门离开了。

    许穆玖忍不住担忧地提醒许一零:“妈要是报班,可不是一门就能了事的......”

    “早晚会这样。”

    许一零也发现了母亲正在寻找机会让自己心甘情愿去补习班,母亲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鼓励女儿冲进中学的丛林战场了。

    对穆丽菁来说,学习一开始也不是一件趣事,但她最后都是甘之如饴的。她认为,人来到世上必然是要吃进足够多的苦,不然就不配拥有最浅显的快乐。追求卓越的过程使她痛苦,也使她快乐。

    她希望自己的想法能被子女继承并在他们的行动中被贯彻,哪怕用强硬的态度也好,等他们获得成功,就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了。

    许一零当然明白母亲的想法,她不是不知道获得成功需要付出代价。谈起未来,她的脑海中也会浮现出属于自己的期愿,即使那不是完整的,那些零碎的模样仍能够指引现在的她向某个方向努力。可她的努力增长得永远没有母亲的要求快,无论是努力还是不努力,母亲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你还可以更努力。”

    母亲在对她和许穆玖的夸赞方面很是吝啬,不止是母亲,同她共事的那些家长也是如此。

    他们明明愿意花那么多代价为孩子报补习班,为什么不愿意用无需代价的赞美赐给他们的孩子一些信心?他们真的看不到孩子哪怕一丁点优点吗?

    她不明白。

    “报了班也好,你在外面上课,我有时候一个人在家无聊。”许一零从书架上找了一本杂志,坐在床边,“我真的不是来打扰你的,我看书。”

    房间里,纸笔摩挲,书页翻动,没有人说话。

    许一零知道许穆玖晚上补习班没有课才来找他。哪怕他只能做卷子不能理她,她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不会独自在角落傻盯着几个以前的玩具发呆,更不会胡闹,毕竟她是最知道他的处境的。

    所以她把等待他的时间也算成了和他相处的时间。

    只要等他就好了,她最擅长等他了。

    许穆玖想尽快完成任务。

    他本意并不想让许一零等他,事实却是她已经等他很多次。

    这样不妥。

    虽然他也担心外面不靠谱的朋友会伤害她,但他还是认为她最好有自己的圈子,多交几个她自己的好朋友。毕竟人是需要陪伴的,太过孤单总归不是令人开心的事。

    许一零没有这么做,一会儿说自己不敢,一会儿说自己不愿意,一会儿又说自己不需要。

    这一点她和他很像,喜欢用“现在这样就很好”来拒绝改变。

    即使有什么改变,只要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调整就好,不需要牵扯别人。

    这算不算舒适圈?

    他不清楚。

    他也不清楚保持这种想法面对生活是不是不好。但他很清楚,如果有人在他们面前指责这种想法,他们两个一定会底气十足、团结一致为彼此、为自己辩白。

    许一零默默地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搭建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天地,看书、画画、写东西或是其他,沉浸其中,确保自己既可以看见他也可以不打扰他。

    她一直是最早察觉到他情绪波动的人,也一直是最早倾听他想法的人和最早给予他鼓励的人。

    她本该是一个在他生活中很明显、夺目甚至频繁得让他头疼的存在,但事实并非如此。每当她等待他的时候,他总觉得她好像十分轻薄,连呼吸都是轻的,一阵风就吹散了。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之前没有交流,他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回神就发现她从没存在过,甚至怀疑吹散她的风仅仅是自己的呼吸。

    直到再次看见她站在自己面前,看见她的脸,听见她问自己问题,他才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回忆是真实且厚重的,也再次反应过来,她又完成了一次等待。

    和母亲给他的感觉不同,他想早点还清母亲的付出,挣脱她的束缚。

    但面对许一零,他不会感到束缚,而是感到自己在内疚和安心的心情里反复切换。他认为自己不能挣脱,认为自己该对她的付出负责、弥补,或许不是“应该”,而是,他乐意对她的付出负责,乐意报之回馈。

    这才是正确的亲情吧。

    可世上互为亲人的关系那么多,怎么会存在所谓的正确答案呢?

    许一零和许穆玖一样,从来都没有立场去反抗母亲的安排,因为他们自出生起,就已经在母亲的奉献编织出的密网里了。许一零和许穆玖是密网里明白自身处境的猎物,穆丽菁则是无私却可怖的猎人。

    这也许就是亲人之间的羁绊,一不留神便会化作牢笼。

    猎物在交纵的线条缝隙中窥见外面的世界,向往着,同时也祈祷着自己的期愿不用以冲破牢笼为前提,因为这牢笼布满了猎人慈悲的恩惠。

    同一处境的猎物,会有惺惺相惜之感,也最容易被困在同一处视角。

    完成任务后,许穆玖解脱地伸了个大懒腰。

    他转过身,发现许一零还在看杂志,若有所思的样子。

    许一零和他说过,她看书或者是看一些其他的东西,目的是让自己变成一个聪明的人,她还补充道,她说的“聪明”不是指智商,是指拥有一种“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清楚自己一天后、一年后甚至是十年后要做什么”的能力,因为“未知”让她觉得不安。

    想到这,他明白,他们想做的和正在做的事,大概都和所谓的“意义”乃至“人生意义”挂钩,可他又觉得这么想不妥,他现在还不敢把他自己做的事上升到那么夸张的高度。不过有一点他能确定,至少他们现在可以互相支持。

    那本杂志是许穆玖小学的时候在学校订的,因为题材是文学和艺术,听起来十分厉害,所以他才选了那一版杂志,可他看了两期之后就因为内容晦涩抽象没有耐心看下去了。

    许一零聚精会神的表情让他对杂志重新燃起了好奇心。

    “看什么呢表情这么凝重?”许穆玖起身走近。

    “星座的由来,神话故事。”许一零抬起头回答道,“我看到射手座了。”

    许穆玖听罢立刻问:“看到我的了吗?”

    “巨蟹座?”

    “嗯。”

    “在这。”许一零翻到巨蟹座的那一栏,把杂志递给了许穆玖。

    很久以前,海中的巨蟹帮助蛇妖许德拉与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战斗,被赫拉克勒斯击落于爱琴海的小岛上。巨蟹因没有完成女神赫拉的任务受到诅咒,诅咒波及了雅典王后。王后的女儿美洛公主在出生时,有预言家预言,美洛公主结婚之时便是王后死亡之时。

    美洛二十岁时,雅典城来了一位名为所飒的王子,与美洛相爱。美洛不希望为了自己的幸福牺牲母亲的生命,于是想尽办法阻止自己和所飒的欲望。她定了九道关卡,是九道不可完成的任务,只有所飒全部做到,才可以迎娶美洛。

    然而,所飒做到了。美洛陷入两难。

    王后为了女儿的幸福,决定把美洛嫁给所飒。婚礼上,王后为了不让宴会上出现意外破坏气氛,一个人迎着爱琴海的浪涛自尽了。

    人们最后在海上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蟹,双臂环绕,如同一位善于保护的母亲。赫拉得知此事,大为感动,让这只巨蟹成为了天上的一个星座。

    许穆玖的表情从惊讶转到疑惑,最后变成不出所料的无奈。

    “你的表情比我夸张多了,你看到什么了?”

    “嗯……我就是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许穆玖解释道,“我们以前看故事,不管是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还是一千零一夜,里面经常有公主出题给别人的情节,有的是希望选出最优秀的人,有的是为了吸引别人挑战并且羞辱他们、杀掉他们,可这个故事,美洛出题的目的是为了王后,她要阻止所飒和自己在一起。”

    目的是不让母亲牺牲。为什么还要出题?无论题目有多艰难,出题不就意味着母亲仍然有可能牺牲吗?

    她没有立刻做出选择,而是用这种方法逃避选择、拖延时间。

    许一零明白许穆玖的意思,她点点头,接着说下去:“为了真正的阻止,她应该直接拒绝。”

    如果她有足够的勇气的话。

    从小到大,影视作品里的主角身上最显著的性格优点常常是勇气和善良,无论面对何种困难、何种诱惑,他们都能克服、将他们身上最值得称颂的优点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与之相反的逃避、不敢直面问题的行为相应地被看作是懦弱的、错误的、不可取的行为。

    绝对不可以这么做。

    许穆玖合上书,赞同地笑了:“我和你想的一样。”

    许一零最终把杂志重新放回书架,她瞥了一眼书桌上的习题,问道:“你题目写完了?”

    “写完了,”许穆玖转过身,一边收拾习题一边问:

    “接着玩?”

    “好。”

    许穆玖按了电脑开关,主机开始嗡嗡作响。

    他们该庆幸的一点是,母亲的房间已经有了梳妆台、书橱和电视,她不想在房间再塞一台电脑了,所以电脑买回来之后就被安在了许穆玖的房间。

    因此,他们可以在不被父母发现地情况下偷偷玩电脑。

    许穆玖早就把明早有课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睡觉的时间对他来说是完全可以压缩的,实在不行,下课也是可以补觉的。

    如果可以,他想尽量和许一零多玩一会儿。

    有更多时间玩的话,那中学生活也就没那么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