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书屋 - 同人小说 - 【剑三/谢李】流云抚雪意在线阅读 - 三

    (三)

    谢云流低头跪在师父跟前,吕祖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良久,忽然转身一戒鞭打在他身上,谢云流不避不闪,生生受下这一记。

    纵使往日里他这大弟子性洒脱不羁,总会闯出些无伤大雅的祸事来,吕洞宾也从未对他疾言厉色,遑论斥责打骂。

    可眼下,这一鞭一鞭如雨点似的落在谢云流身上竟也毫不含糊,令他身上衣衫尽皆裂开,很快便打得谢云流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rou。

    对外,他们名义上是师徒,可谢云流从婴儿时便是吕岩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二人名为师徒但早已情同父子,只是他此次犯下大错,虽是阴差阳错,但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包庇。

    待这第十鞭再要打下去,却见李忘生只着了里衣虚弱地扶着门框探过半个身子进来。

    “师父……且手下留情罢……”

    “师弟!”

    “忘生,为何不在房中休息?”

    李忘生不答,而是径自跪到谢云流身侧,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前就要下拜,地下寒凉,他又遭此大难,吕洞宾又怎会让他行此大礼,堪堪将他手臂托住了,然而他这二弟子看似温良恭顺,实则执拗刚强,自有一股韧劲,若说谢云流是磐石无转移,他便是蒲草韧如丝了。

    李忘生明明还在病中,但他执意要跪,吕洞宾竟也一时托之不住,只能由着他的力道任他下跪叩首。

    “师父,请听忘生一言。师兄无错,不该受此责罚,忘生虽经此一劫,师兄却也是无辜受难,非是出自本心,事急从权,又何必以身换身?师父谓吾有患,乃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他并未束发,再抬头时发丝拂过脸颊,仍显得凌乱而脆弱,脸色亦是雪白,如玉骨冰砌,只有眉间一点嫣红,如雪中红梅怒放,衬着一双眼眸无比坚定,炯炯有神。

    “你!忘生,你好糊涂!”吕洞宾哀叹道。

    “恕弟子驽钝,还请师父指教。”李忘生闷声道。

    吕岩眼不见为净,干脆不去看他俩了,转过身摆了摆手道,“孽徒,看着作甚,还不快将你师弟带下去,好好安置。”

    谢云流稀里糊涂地将李忘生半扶半抱着带走了,可李忘生刚刚说的一堆条条框框他一个字也没听懂,即使是这个时候,他这个师弟始终是进退有度的,甚至还在他扶他起来时,一板一眼地说着“有劳师兄。”

    说得好像他们只是在一场稀松平常的切磋里,谢云流不小心打伤了李忘生,若不是看到李忘生唇角尚未愈合的伤口和从领口隐约露出的红痕,谢云流当真要以为是如此了。

    可李忘生越是若无其事,他就越是看不懂他这个师弟了。

    他时常不懂他,但故作老成的少年人的心思哪有那么复杂,只不过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和谢云流开脱。

    可李忘生糊涂了一辈子,也没等来谢云流明白。

    回到屋中,反而是李忘生招呼谢云流坐下褪了衣衫,又取了膏药涂在他背后的伤处,其实并不是很疼,或者已经是忘了疼,李忘生的手指也是软软的,那脂膏被他指腹的温度一熨,很快化开,变得粘稠而暧昧,指尖过处,叫人挠心挠肺的痒。

    谢云流反手捉了他的手指握在手心,眼睛却没有看他,而是下意识解释道:“我……我不是有心……”

    李忘生任他抓着也不说话,谢云流见状更慌了,他看不见他的脸,此刻也不敢去看到他的脸,生怕从他的脸上看出厌恶的神色来,怕他再也不肯认他这个师兄,于是语无伦次道:“我,我不记得了……”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李忘生终于道:“我知道。”

    “忘生,我……”

    “师兄。”他忽然打断他,云淡风轻道:“已经没事了。”

    这是李忘生第二次对他说没事了,好像这短短几日发生的事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但到底是不值一提还是不屑一顾,就不得而知了,李忘生总是这样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挑动他的情绪,他就是纯阳的雪,永远无言而沉默,宁静致远,永不融化。

    谢云流心中有气,仿佛有一小撮死灰复燃的火在他肺腑中点着了,然后愈演愈烈,直要烧到他的四肢百骸里。

    这时,李忘生已经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温言道:“师兄不必介怀,此次恰逢雪灾,加之丹室被毁,实乃横祸,师父想必也知其中缘由,不忍苛责于你,只是在等一个台阶下,等到开春太极殿建成,我便会搬到那里去。”

    “师兄既已分化成天亁,往后行事需更加小心,明年又要再招揽一批外室弟子,师兄乃是纯阳首徒,当为表率,莫要让师父担心了。”

    谢云流蓦地站了起来,转身直勾勾地盯着李忘生道:“你就没有旁的话要对我说了?”

    李忘生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不肯看他。

    谢云流怒极反笑,连道:“好,好。”说罢便拂袖而去。

    李忘生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没有来参加早课,谢云流本来还在与他赌气,半月后还不见他的人影,气便已消了一半,心道,不论如何此次都是自己的不对,忘生所言明明摘不出半句错处,言语之间甚至多有回护,处处为他着想,他为何要生气?

    他这师弟从以前就性情老成,不苟言笑,也许于他,当真只是抱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心思也不可知,他在这里斤斤计较反而显得小器。

    这么想着,便打定主意等遇见他后要跟他好好赔礼道歉,这样又过了半月,总算等到李忘生出来走动,谢云流便像往日里一样对他打招呼,有时用手肘撞他腰,有时从身后拍他肩膀,李忘生又一反那时从容不迫的模样,总会身子一僵,然后找些借口搪塞推脱,对他避之不见。

    谢云流那快熄灭的火气登时又蹿了上来,终于有一次晚课将李忘生堵在了大殿角落里。

    谢云流抱着臂半是无奈半是恼怒道:“你躲什么?”

    “……没躲……”李忘生抱着豢写好的经卷闷声闷气道。

    “还说没躲?没躲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他本来还想恶人先告状,但一想到分明是自己有错在先,李忘生才是那个无辜受累的人,不由得垂下手臂,温声道:

    “忘生你若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你若有气,就捅我几剑,我谢云流绝无怨言,只是别躲着我,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可好?”

    没想到他甫说完,李忘生就红了眼睛,谢云流何曾见过他这般阵仗,登时乱了手脚,忙道:“忘生,师兄……师兄知道错了,是我不该,你别……你别……”

    他越说李忘生眼睛便红得越厉害,盈了一眶水光在眼里,仿佛冰壶秋月,莹彻无暇,却偏偏不落下。

    虽说他这师弟待人愫来温和,却从未见他因着什么事什么人掉过一滴眼泪,记得他刚来时,分明还是一身富家小公子的打扮,身上穿着绣衣,脚下蹑着丝履,头上还别着玳瑁的簪子,哪里像一个修道人。

    师父当时命他们自行上山,这条山道谢云流不知走了多少回,且他从小被吕洞宾放养着长大,自然不会娇气,倒是他这个师弟一看就是生在江南,一副水做的样子,他正等着看好戏。

    谁曾想纵使鞋袜尽湿,冻得瑟瑟发抖,李忘生也愣是不吭一声,一步一脚印走了上去,到后来谢云流实在看不下去了,捉了他的手,将他扯到自己背上来了。

    李忘生“哎?”了一声。

    “哎什么哎?慢死了,再跟你这么走,天黑了都到不了。”谢云流道。

    “对……对不起……你可以先走,我会跟上来的……”

    “你是真呆还是假呆?”谢云流哼了哼,“不知道夜里山路不好走吗?”

    “况且你既拜了师,便是我师弟了,以后我不罩着你还有谁罩着你?”

    “还不快要叫声师兄来听听?”

    李忘生搂着他的脖子,红着脸依言讷讷道:“师……师兄……”

    他们还不知道这时吕祖正在他们身后一颗松树枝上负手而立,满脸欣慰地注视着他们。

    修道之前,李忘生这一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为了练好剑不知道磨破了多少皮,生出了多少剑茧,他这看似水做的师弟倒从来流血不流泪。

    哪像眼下,万种风情,千般颜色,都不及他这一双秋水剪瞳,两弯眉黛春山。

    于是谢云流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抚到他脸上,食指正要揩掉那颗欲滴的泪珠,李忘生恰在此时抬头来看他,那泪珠跟他本人却有不同,烫得灼人,谢云流被他这一眼被钉在了原地。

    李忘生趁机跑了。

    当天晚上谢云流就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一双眼睛,一双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眼睛,他动得愈急,那双水做的眼睛便越是破碎,衬着眉心鲜艳欲滴,他看着他,便照见了自己。

    “——师兄。”

    谢云流一下醒了,良久,他往下一摸,只触到一手湿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