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自己被主所忌惮着,拔丸相当清楚这一点。

    所以落得如今的境地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因为以秃童的姿态显现,因为暧昧的立场无法取信于审神者,还因为第一次出阵时就遭遇了检非违使,这也是这所本丸头一回直面名为检非违使的存在不仅如此,就连拔丸的第二次出阵,检非违使也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没有刀剑因此折断,只是拔丸尚且没有足以独当一面的力量,其他刀剑男士为掩护他不被一击折断,也都受了不轻的伤。回到本丸时中伤的四振已经直接进了手入部屋,只受了擦伤的山鸟毛先回自己部屋修整,重伤的拔丸则在审神者的吩咐下直接送到了天守阁:由审神者亲自照料想必不会有事的,几乎失去意识的拔丸隐约听到有刀剑男士这么说着。

    拔丸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战场回到本丸的,更不知道在不见天日的这个地方待了多久,事实上他也并不太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只能隐约地感受熟悉的灵力来源的方向、位置…似乎,就在身边。

    "醒了吗?"以听觉为契机,各感官的知觉渐渐开始复苏。胸口的贯穿伤并没有痊愈,倒不如说每一处伤都没有好转的迹象,也许是痛得久了反而变得麻木,这些疼痛的程度似乎仅仅只是能提醒自己还未折断。除去受过刀伤的位置传来的隐痛,高悬的腕部也闷闷地传来一阵陌生的痛觉——拔丸试着摆脱,发现手腕无法动弹,足尖也不曾触及地面——勒痛有一部分是来自于自己的体重。

    "连回应也不知道给予吗?拔丸。"

    声音由远及近,视野里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烛火,以及持着烛台的手,以及眼前被微弱的烛火映亮的审神者。托将他吊起的绳索的福,拔丸得以能与审神者平视,他艰难地组织语言,却也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最终只能低声道:

    "……主上。"

    这回轮到审神者不给予任何回应了。审神者未秉烛的手捏住他的下巴,又抬起烛台靠近,借着烛光仔细观察这张脸——典型的美少年的清秀模样,皮肤白净光滑,只不过沾上了战场上的灰尘与血迹,又受着重伤在这里昏迷着被吊了好几天,多了几分恹恹的疲态。

    热源离眼睛格外地近,拔丸下意识眯了眯眼。

    "我真是失望……分明是这么漂亮的刀。"

    "……、请您明示。"

    "若非哪只扬羽蝶的双翼,检非违使怎会乘风自来?真是苦了他们,为了保护你,可还受了不轻的伤。"

    拔丸哑口无言。秃童向来只指控他人,却从未面临过什么指控——何况这是全然莫须有的指控。除去"这不可能"的断然否认,拔丸也不知能如何应对当下的状况了。

    …他,不知道如何与这所本丸的审神者相处。

    这所本丸的审神者,面对其他刀剑男士时分明是可亲的主上,会带领新显现的刀剑男士熟悉本丸,会将御守交给即将前往危险的战场的刀剑男士,会将灵力注入与各类点心给疲惫的刀剑男士享用,唯独对他防备有加。就连审神者的天守阁,他在此次重伤以前,也从未靠近过——并非有人阻拦,而是拔丸哪怕仅仅接近,都能感受到强烈的、来自这里的主人的不信任。

    换言之,他无法从其他任何一振那里习得些许与审神者的相处方式,因为天差地别。

    拔丸在审神者沉默的审视中重复道,这不可能。

    那样的存在,蝴蝶尚未接近便会被焚作齑粉。拔丸本想这么说,看了看距离自己不过半尺的烛火,把话咽下去了。

    "……是吗。你可以放心,处于这所本丸的灵力供给身边,你的伤自然不会恶化,更不至于折断。只是一些事情——"

    审神者捏住下巴的手往下,扼住拔丸的脖颈收紧。

    "你是我的刀",拔丸被窒息感剥夺了听觉,只能从口型勉强辨认审神者说了些什么……该怎么做才能让现状往好处发展?重伤太久得不到休息的身体一时也得不出一个答案。

    "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啊啊,我可是在很尽心尽力地修复你了,从心开始呢。"

    "你看,你伤成这样……"

    扼住脖颈的手松开,拔丸看到审神者掐诀低语了一句什么咒文。

    "刚才是为了让你醒来以后能够多少冷静些审视一下自己的处境,一醒来就又痛晕的话我会很困扰。至于现在,应该没有什么必要了吧? "

    拔丸才从窒息感中堪堪逃离喘上一口气,就又被另一阵剧痛席卷,几乎被带回了重伤撤退的那个瞬间。刀没有人类那样的自愈能力,要恢复成受伤的模样必须依靠审神者的灵力输出——拔丸意识回转时隐约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审神者的所谓亲自"照料",完全不包括处理他的伤。

    拔丸连呼痛的余裕都没有。瞳孔因为剧痛紧缩,视野也随之模糊,饶是做刀的时候再久经沙场,拔丸持有人躯的经验也相当有限,更遑论在并非战场的地方应对来自战场的疼痛,甚至以这种被观赏着的姿态。获得人身时对审神者的信赖就已经作为设定被刻入刀剑男士灵魂的一部分,而作为刀剑,对杀意的感知又可谓与生俱来。审神者对自己一身的伤无动于衷,还让自己在这时清醒地体味痛觉,显然不像是什么应当信赖的、善意的举动。可即便如此,拔丸也感受不到任何来自审神者的杀意。

    如果是在合战场受了这样的伤不及时回到本丸,必然是撑不到这天的。如果想要将他折断,审神者有无数个机会,包括现在。

    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呼、这下我大概可以轻松地说了:拔丸。"

    拔丸看不清如此轻松地叹了口气的审神者,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在说话。

    "我对你还受到了我以外的具体的何方的驱使、还在为谁效力,并不感兴趣。只是我不喜欢这样的刀——所以,我会尽我作为主人的职责,让你变成我喜欢的样子的。"

    "这也是为了你好嘛。"

    审神者的手指覆上拔丸胸口未愈合的伤,缓慢又轻柔、仿佛爱抚地触摸着未愈合的血rou,血rou是醒目的猩红,垂在审神者手背上的拔丸的发也是与血rou无二的红。少年模样的太刀男士终于没有忍住,发出一声痛呼。

    如果是人类的话,早就会痛昏过去吧。何况这样的事情……就算做了也会面临一堆麻烦的问题,但这是属于自己的刀剑男士,何况是需要管教的刀剑男士,就没有什么顾虑了。真好啊。

    真好,控制着什么的感觉。

    审神者看着拔丸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出的更漂亮的痛苦神色若有所思。这样的刀剑男士,分明不是人类,却生长着和人类无二的器官。器官也会像刀剑男士模仿人类的思想与情感那样,学习人类的器官履行着器官的职责吗?可以的话,真想再伸进去摸摸那颗心脏啊。

    只是现在……还是暂时,让拔丸有好好听他说话的余裕吧,哪怕只是一点点呢。

    "——只要你变成这副样子,哪怕你不变成这样,能决定你的生、死、包括苦痛与否的都只有我。"

    "很简单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