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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明月送客船

    

江流明月送客船



    词曰:

    朝随愁起,暮枕愁归,万般苦奈徒生悲。侥脱蜂衙困,又陷蚁堆。泣问苍天明月,人间事、几多顺遂?冷眼我,煎熬苦累,难施难为?

    露微,疏星寥落,问天总不应,血泪成灰。料自命分定,剖土立碑。何年何月归去,泛芦叶,衣袂挥挥。不需记,我从中过,抛喜弃悲。

    次日清早,鸟鸣啾喳,天光大亮了聂祯方才醒来,想昨宵一夜风流,当真酣畅痛快,搂紧怀中美人儿,扳住脸儿连亲数口,林小姐残酒未消,身疲体怠,此时虽闹醒了,且做平常恩爱,眼也不待睁,娇慵一声,红纱被儿内展躯软转,则见翻飞一片雪浪,合面弥碎馨香,聂祯鼻子嗅个不住,拗来还欲挨亲,忽闻外边窗扉儿“笃笃”敲响,侧耳听来,却是小厮儿声音问道:“舅老爷晨起了?我们奶奶这里恭候,劳驾舅老爷开开门儿。”

    一时帐内两个俱都僵住,聂祯面上一红,敛须咳嗽几声,下床往地上寻件道袍胡乱穿套,趿鞋沓着往外走,先将书斋大门里面栓下了,转回隔间,坐听外面人言微声,衣衫窸窣,步履渐入中堂,不多时两个丫头捧着大铜盆,香皂,镜篦,手巾等物进来侍立,聂祯指指里间道:“当心伺候,多要热水。”大丫头笑应:“舅老爷放心,一干需用的,大奶奶早都备下了。”语毕,又有一众丫头手捧大漆盒鱼贯而入,满见金光点闪,都是些绫罗首饰,翠缕辉煌之物,停在面前福了一福,转进内室伺候小姐梳妆。

    这边聂祯穿戴停当,出来往堂中去,玉淑已是久候,一见忙站起来,满面笑道:“舅舅新喜,侄女恭贺了。”旋即一盆火儿的赶着拉聂祯往上坐了,自家站在下面叉手一拜,故意弄些精灵乖样,引得聂祯发笑,又说:“好叫你老人家知道,林姑娘非我家养下人,乃是清白人家的闺女,因我爱她人物出众,两边结做姊妹,这向接来家中小住,怎料撞出一段姻缘,真叫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从此干亲变真亲,世上怎有这样十全十美的好事!”周围众人都跟着捧笑,聂祯笑道:“滑调皮,你既赞她好,不妨尽多与些妆奁,到时一船带走,也是你的孝心。”玉淑笑道:“要论孝心,必再加上你侄女婿,我们俩的放一处,只怕一艘大肚子船也载不下呢。”说着来人摆饭,无一时桌上碗盘森列,满呈南北小菜,东西佳珍,这时就听里间次第帘响,环佩声近,三四个丫头众星捧月的拥着林小姐出来,但见她:浓施粉黛,不欺娇颜丽色,重敷胭唇,分外点玉描金。乌云高挽飞翠凤,宝髻庄严八宝攒。垂颈灿烘璎圈重,周身云锦轻纱缠。如意宫绦腰间佩,东珠攀起翘金莲。搪一搪,消磨障,行一步,真可怜。婀娜迟语胧妙目,秋水盈波勉尊前。

    聂祯一见生喜,起身来搀,那林小姐却似惊弓怯鸟,反朝后退,众丫环笑嘻嘻的一哄按到座上,玉淑执手上下细细打量,笑道:“瞧瞧,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当真是不错的,新姨娘羞甚么,好歹吃我杯茶。”边上巧霞端过茶来,林小姐不肯接,泪眼啜啜,扭手直往后躲,聂祯见这样,也不追究,笑拦道:“远近不论,今日当我面上且饶她罢了,上回你女婿说你家二伯与人合伙纳粮派盐,我因不在盐务上办事,也未深询,正好前日京中来书说朱昇外派登州见做巡按御史,他与我乃是三同挚友,回头写封帖儿,让你女婿交给带去,自然万事不愁。”玉淑听了越发眉欢眼笑,花蝴蝶也似奉承说笑不绝,立在边上服侍用过早饭才依依告退下去,又遣人送了几箱簇新衣裳,床帐寝具。

    好容易熬得人散屋净,正欲进里间与林小姐重拥香绮,再续幽绵,就见小厮来报说叶举人、彭举人、王相公、张相公率一众文林小友老友门首来请,方想起昨日说定今早往城外崔内相花园赏春会文,只好捺下心痒,整冠出门去了。

    话分两头。林小姐在家坐立难安,本为乘兴访月,谁知竟访出一段风流公案,如今命途跌宕,显是要将自己另送别家,怎不令人心下惶然,虑及家中双老,自觉无颜以对,又恐凤仁迁怒,大娘磋磨,正胡思乱想,忽听门扉儿一响,进屋来一个抱孩子的妇人,定睛一看,竟是林太太抱着福哥儿来了,登时叫了一声“娘”,林太太听见连忙道:“嗳!我的儿,听说你病了,娘来瞧你。”将福哥儿放在床上,搂了林小姐在怀,话未成声,呜咽先出,忽见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端容艳丽恍似观音降世,心中反倒先怯起来,恐眼泪污了料子,又坐起来拿帕子揩擦,相对不免几多尴尬,打量四下无人,便道:“今个一早,府里来人送了红封喜报,你道为何?原来你爹爹在衙门补得实缺,全家都高兴,福哥儿说要来告诉jiejie,你瞧他蹦豆儿似的小人儿,多机灵。”说着抱起福哥儿在怀中,往眼前送着咿咿呀呀逗哄,边把眼偷瞥面上,却见辰星仍坐着一动不动,又道:“好孩子,谁没有糊涂时,大肚罗汉戏观音——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妈与你贴心说话,你可知他家的舅爷是多大个京官哩,攀上这样富贵,是咱家的造化,只管放心跟去,过得一年半载,生养男女不在话下,我打听得,他登州家里原只有两个儿子,头个是太太生的,二十一岁上病死了,二个是丫头生的,不知怎地养成个傻子,你去了一旦有出,家私不怕不是你娘俩的,那时候只管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再要什么不得?千万别忘了你弟弟福哥儿,今日你扶持他起来,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渐说的口干了,方想起喊丫头上茶,又将各色好果子抓了些与福哥儿吃顽,林小姐只闷声不语,将他母子两个晾起,眼风也不曾扫得一下。

    林太太无法,只得再劝,一晌午不知费尽多少口舌,香茶吃了两壶,憋得腹胀,打量女儿没有要留要送的样,再坐不住,只好讪讪起身来,抱着福哥儿辞去,忽听林小姐身后开口:“前事匆忙,未曾贺喜爹娘有后,这里有些薄礼,虽然粗陋不堪,也是我的一点真心。”说着从檀木箱中亲手拿出一只小匣,当面打开,见是半盒金珠,埋没几只玉簪,沉甸甸递与林太太,“母亲收了罢,往后山长水远,见也无期,不见也无期,这样两相无挂了。”林太太点头如啄米,心中不解其意,依稀如有所失,恍惚出了院子,丫头指了地方与她解手,又领着往上房回话,玉淑因高兴,临去时又多打点了一匹彩缎、一匹蓝缎、一匹绉纱,二盒点心,连聘银一并送到家中,当夜各家欢喜,不提。

    时光迅速,转眼月余过去,林小姐就在寿香斋住下,所幸聂祯应酬繁忙,十日中只回来得一两日,平时亦无闲人搅扰,向书斋中寻些经书抄写,无非《楞严》、《法华》之列,渐渐修起安身知命的心,如此一向无事。聂祯还欲小住盘桓,奈何家中急书骤至,说二郎风寒病重,本府太医束手为难,请老爷来家寻名医诊治。见事急关乎性命,谁也劝不得再留,只好仓促打点行程,一连数日,各色践行自不必赘述,到了真正动身那日,行李带人口足装了十二条大肚船,府中大小官吏、新老相公沿江折柳相送,聂祯登船首挥别,一路风足帆劲,到晚间进了汉水,泊于槐山矶渡口,足足行出三百余里。林小姐自舷窗望去,遥见后江平阔,浮沉点闪渔火,前江洪涌,荡碎水月波心,临岸长街,廿里连灯熙攘,林外寒山,断续两三梵音,始觉心空意冷,万念俱灰,虽然鼻酸,眼里已滴不出泪来,又觉这样瞧着也是无趣,抬手“扑啦”阖落小窗,无心无绪,任凭萧索,正是:回看万家灯火,更无一盏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