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心动
8.心动
訾言自顾自地开始收拾院子。先从桌子开始,他整理了桌上的书、纸、砚台……
纪杏局促地不知把黑乎乎的手藏在哪里好。
一时冲动,误会了大夫,还兴致冲冲地数次“发言”,现在想想真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纪杏拿起之前放置在桌上的花,到手里才发现手上的油墨沾得到处都是。
“小童卖给你的?”
小童应该是那个女孩的名字。
訾言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有不悦的神色,“她找你要了多少?”
纪杏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訾言解释说:“这算不上花,这是‘鹅掌楸’。鹅掌楸叶入药,味辛,性温,治风湿痹痛,风寒咳嗽。那孩子……你给了她多少?我还你。”
纪杏摇了摇头,在纸上写:“不用了。我觉得很好,它像郁金香。”
“郁金香?”
訾言突然有了兴趣,“‘郁金香’是何物?”
糟了,别说这儿没有郁金香,连荷兰豆也没有啊。
訾言追问:“可有典籍记载?”
纪杏猛摇头。
“可是什么花的别名?”
纪杏连忙点头,可别继续问了,再问她也不知道,糊弄过去再说。
“奇怪……形似鹅掌楸的花么……”
纪杏看到自己写的那张纸很是尴尬,这就是自己头脑简单性格冲动的最好证明。
她装作帮忙一起收拾的样子,忙左忙右,訾言正转身放置东西,她趁机迅速地将纸张团成团,快速地扔到废物堆里。
等她鬼鬼祟祟地回身,正好被訾言看在眼里。
纪杏像被抓到错处的孩子,低着头,复又四处张望,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訾言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去洗手吧。”
纪杏在院里水井的水槽处找到皂荚,她用力地搓洗,但发现还是有大片的墨痕难以洗尽。
她手脏,不敢去挽袖子,水槽有点低,衣角就不慎沾湿了一片。
担心脏手弄到别处,她更加小心,这么磨磨蹭蹭地,过了许久,在她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訾言忍不住走了过来。
纪杏以为他是要洗手,连忙给他让开了位置。
没想到訾言将她的袖子挽起,把自己的手弄湿,打上了皂荚,待满手也沾满了泡沫。
他低声道:“姑娘,得罪了。”
他的大手拢住了纪杏的小手,手指用力,指腹不轻不重地在她的手上打转揉搓。
掌心、手背、关节、指尖……如玉竹般的手指耐心地按揉过她手上的每一寸肌肤,但她现在是个心猿意马的“病人”。
饱满的指腹在滑腻一片中触碰着她的,明明他是在认真地清洗,和清洗一件别的物品没有区别,可纪杏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一丝不苟地不放过每一个地方,手腕、指缝……柔若无骨的小手被他牢牢抓住掌中,受尽他的摆弄。
被洗干净的手指无力地搭下来,正好收进他的掌心。
他是个尽责的大夫,体贴、耐心,一心一意地对待这双脏小手。
纪杏面色羞红,洗个手而已,她仿佛自己被他触摸抚摸了个遍。
她努力地调节自己的呼吸,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奇怪。
“好了。”
訾言将那双小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终于觉得洗干净了,才满意地放开。
夭了瓢水倾下,小股的水流一点点冲掉泡沫,露出下面的雪白凝脂,偶有几处被挼搓成红色。
他直起腰,只见少女腮上飞上了红晕,小巧的耳珠更是涨红如玛瑙,她羞涩地侧着脸,微微缩着肩,颈上到耳边都染成了粉色。
感到被凉水冲洗,她回头来看,眼神不安地闪动,睫毛胡乱扑着,明亮的眼眸流泻出若秋水的温柔光泽。
对上訾言认真专注的澄澈目光,纪杏觉得自己一颗心已经轻飘飘地飞到天上。
訾言放开了她的手,女子痴迷情动的目光让他不喜,想起之前因为外貌引起麻烦事,当下面色冷了下来。
“天色已晚,姑娘快请回吧。”
纪杏看清他的神色,如临深渊般一惊,少女心事刚刚冒出被撕破后只有酸涩和无地自容。
她只记得自己逃似得离开,后面如何回了府,晚上又做了什么……种种事情的细节,完全不记得了。
她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天,每天无论做什么想什么,念头总会飘到訾言身上……
这天早上,她照例在书房给大公子研墨,怎想到,她听见要去书柜上取书的吩咐,手一轻,松了墨锭,一下砸翻了整个砚台。
墨水一瞬蔓延开来,慌得纪杏赶紧揽了书和纸,一手扶正砚台。
花枝在旁眼明手快地拿了布过来堵着墨水,赶紧叫了人清理桌面和地面。
花枝打圆场说:“纪杏最近几天是怎么了,怎么那天从‘芝林堂’回来就魂不守舍的,难道让周旺说中,真想去做‘账房先生’了?”
柳镜菡拿卷书立在窗沿下,不急不缓道:“哦?你对‘算账’有兴趣?”
跪在地上的纪杏抬头看他,仍不能从那张永远带着浅淡微笑的脸上看出什么。
她伏得更低了,不知该不该点头。
花枝道:“朱先生特地跟我说过,我们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丫头里面,只有纪杏最有悟性。哪怕连算盘都打不好,可东西跟她一说,她便明白,上回那三四门子的账,她一点错都没出过。还交代我说,哪天我们这儿有得了闲,把纪杏派去了账房,他们账房可要敲锣打鼓地跟我道谢了!”
“你想去账房么?”
柳镜菡目光专注在书上,窗外的光线从外面洒进来,他一身白衣临倚雕花窗棱上,飞扬舒展的眉鬓,噙了一抹微笑的薄唇,俊美慈悲如神祇的男子动了动琥珀色眼瞳,看向伏在地上的纪杏。
纪杏不动,花枝也停了声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
直到纪杏的腿开始发麻。
柳镜菡用他那柔和、轻悦、能使人沉醉的嗓音开口道:“你向来聪慧,怎么会不明白‘从一而终’的道理?这几日你的字不够好,松散无力,不够沉稳,我本意等你几日恢复元气,但,原来是有这样的缘故,‘三心二意’可成不了事……这样下去不行。”
他停顿片刻,似是思考了什么,“再练练吧。”
柳镜菡向花枝吩咐,去拿了洗毛笔的笔洗,盛满水,让她用手托着,在角落站好,不许将水洒出。
青花鲤鱼的瓷缸本身重量便不轻,再盛了水,纪杏一手端住根本撑不住多久。
花枝默默领了她去离柳镜菡最近的一个角落,因为只有这儿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
柳镜菡看书,头都没抬,“另一只手也端上。”
她又不练左手字,凭什么另一只手也端!
纪杏咬碎了银牙,伸出另一只手,承住花枝再次拿来的一尊墨竹石溪瓷缸。
还不到一刻钟,纪杏的双手已经在发抖,对现在的她来说,重如千斤的瓷缸好像把她整个人都拽向地面。
她的胳膊发酸,手指发颤得不像自己的,肩膀上的肌rou被拉着下坠,她尝试用背部、腰部的力支撑,没多久也开始酸胀。
手部失去平衡,缸中的水从一侧渗出,无声地没入地毯。
纪杏开始渐渐出汗,她咬紧牙便感觉脸颊都是酸的。
无论是举起胳膊、放下手腕、用小腹发力,哪个姿势一会儿就受不住了,缸中的水越洒越多。
她的双腿打颤,手指僵硬得再也托不住。
“砰砰——”
两个笔洗先后打翻,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量的水被厚重的波斯地毯全部吸入,还有一部分漏了出来,向外流去。
柳镜菡未发话。花枝就继续去盛了水再放到纪杏手上。
纪杏从来没觉得手臂放下的动作是如此舒服,她也从来没觉得花枝的动作这么利落。
她休息的时间不过多久,手又得托那两块铅块一样的瓷缸。
鱼贯而入的侍女沉默地擦地上的水,纪杏努力地调动身上的每一块肌rou。
她试图转移注意力,去仔细看地毯上的花纹。
大片大片橘黄色的波斯菊绽放在暗绿叶上,花瓣尖泛着金色,图案旋转重复,有繁琐华丽的花纹织满每一块空处。
花样颜色逐渐变深——纪杏的手已抖成筛糠,从她手上,清水如珠帘散下。
柳镜菡没开口,花枝就不停地重新加水,笔洗被打翻五六次,等待擦拭地面的侍女也索性候在一边,不断地过来拭干地面。
纪杏的眼睛发酸,双腿发软,身体已经劳累得不能被控制。
不止身体,她的心也被折磨着。
书房里如往常静谧,这种静谧对纪杏来说更为难挨。
她看到陆续俯身在自己前面擦地的姊妹们的后背,心中升起怨气和恼怒不断累积。
这太让人难堪了……越是情绪翻涌,她越感到度日如年。
日光渐渐移动,纪杏感受到光亮和热度,可她的眼睛已经模糊一片。
在窗边那盆玉兰的影子清晰显现的时候。
花枝准时提醒道:“公子,已备膳了。”
柳镜菡放下书卷,和平常一样拭手、用茶、松动手腕,才像刚刚注意到纪杏一样:“行了。”
花枝急步上前,拿下了纪杏手中的笔洗,另一个因来不及接住,已嗡嗡掉落在地毯上。
纪杏整个人无力地倒在地上,双手软如烂泥,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垂着,浑身被汗水湿透,面上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布满,被咬破皮的唇轻颤着,颊上露出不正常的绯红。
她抬头死命盯着柳镜菡,杏眼中氤氲一片雾气,连眼睫都滴着水,眼中闪烁着凶狠如小兽的光,如泣诉、似怨恨,浑身因愤怒颤动。
可惜在柳镜菡眼中,纪杏全身淌着水汽,发丝绕乱,水墨一样贴在玉肌上,引人遐想,再凶狠的眼光都有三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纪杏以眼神对抗。
柳镜菡沉默地回视着,许久,惜字如金的他开口道:“近来蜀州有份差事,去则一两月,朱先生调度不开,他提了你。如果你有意,想好再来找我吧。”
说完,负手出去了。
扶着纪杏的花枝起身,指了指两个侍女,安慰地拍了拍纪杏的肩也后不得不离去。
那两个被指的侍女上前扶起纪杏,为她松活肩膀,按摩双腿。
这两个女孩是认识纪杏的,看她如此,心中怎么不难过,都忍不住掉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书房内另有花枝安排收拾的人手。
正当三人要离开之时,一个小丫头跑了过来,刚进门就喊道:“纪杏jiejie,前厅要你去帮忙。二公子正会客,估计快散了,都抽不出来空,想起你来了,嬷嬷正找你呢!”